迷失印度(七)
比利牛斯旅馆天台上有一位中国女孩,掐灭一支烟,佝偻着肩准备下楼。此时我正走向昨天的餐台,擦肩而过时,我们对视一眼,她穿着格子衬衣,瘦瘦黑黑,天空有些阴暗,她的脸上也蒙上了一次灰光,我们在比利牛斯旅馆的天台上谨慎地打了个招呼:你好?
你好。
你哪里来的?
北京。
我也是。
我北二环的。
我东五环的。
语境里都出现了北京那宽阔的机动车行车道,堵车时的壮观景象,华丽一时但很快就没劲的地标大楼。我们同时带上一点北京式的松弛劲儿:哎!哈哈。
于是我们一起喝了两杯芒果奶昔。
你住在印度人家的沙发上?我问。
一直如此。在德里我住在印度大学生的一室一厅,他家还有另一个住客,我给他们做了顿中餐,两人立即对中国表示向往。他做it工作,一回到家,就给我讲他的失恋故事,反反复复讲了一周,我受够了,就跑去瓦纳拉西的一对夫妇家里……
你睡在哪里?沙发上?
有时候比沙发好,有些时候比沙发糟,地板上也不是没睡过。
嗯,阿格拉呢?
我在阿格拉没有联系到合适的沙发客家庭,所以到这家旅馆来了。这是我在印度最贵的一晚住宿。
我觉得booking上的旅馆不如longly planent的,我们的房间又潮又暗,但booking上的图片艳光四射。我说。
不用管那个,叫西西的北京女孩说,这可是我住过的最好的房间。除了热水管里没有热水。
你不怕吗?印度不是强奸王国吗?
你知道国内媒体的,外面的世界很危险,永远是小鸡们的好故事。沙发客自有沙发客的信誉,通常在arbin上注册的,都有靠谱的资历,你可以翻一翻顾客的评语进行判断。沙发客也有沙发客的处世哲学:1、别找单身男人的住处,那不安全;2、特意找单身男人的住处,那是一套全人生的安全方案。
我不属于这个江湖了,虽然我也应该试试。
可以试试。
我打算试试。我说。
我把北京的房子也租出去了,一个荷兰老头在我家里作沙发客。荷兰老头明天打算离开了,刚刚微信我,他把钥匙放到门口的地毯下,他说他还给我留下了一些叶子。
啊。
在德里,我和印度大学生也一起抽叶子……
哦。
昨天我在泰姬陵转悠,遇到一个英国傻逼和我搭讪,他迷路了。我们一路走出来,英国人很绅士,他……
呃,挺好。
我喜欢所有伊斯兰风情的国家,穆斯林可爱极了,三个穆斯林拉着我去沙漠里看沙暴……
什么?
我们披着毯子,睡在沙漠里,直等了三天……
哦。
我去过摩洛哥、土耳其、埃及、伊朗……
不错啊。
下一站打算去巴基斯坦。
巴基斯坦不是有基地组织和is吗?
然后去南美,南美是个值得玩上两、三年的地方。
你做什么工作?
我写作。
哦。
我写游记。给国家地理、vice……
你写什么?
什么都有……怎么搭顺风车、到哪家酒吧喝啤酒、三里屯的拆迁、在太平间打工的嬉皮士。
不错。
你呢?
我也写作。
你写哪方面?
我写中国人。
写你自己?
现在不那么自恋了。
那是什么?
写正在消失的人。
什么人正在消失?
每一代人都会消失,现在嘛,轮到我们这一代人了。
有点意思,你们怎么消失的?
我们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消失的,正因为如此他们消失了,游戏是这么设定的,所有一切都是这样。
你写的太深沉了,现在没人看悲伤和深沉的东西。
第二天,我们又约到天台上聊天。但一时无语了,我们喝芒果汁,抽烟,看手机。过了一会儿她说,我在这里窝了两天,今天得去泰姬陵见那个英国小伙了。
好的,再见。
晚上再聊。
晚上聊。
晚上,我们又在天台上碰到了,依旧喝着芒果汁,向天空吐着烟雾。
她百无聊赖,踢掉拖鞋,缩在椅子上,阿格拉的迷蒙气旋正在把忧郁灌入大地。
我想起一个故事,于是在楼顶喝着冰饮料慢慢讲述:有一次,我去海南采访一位校长。他带着四个小学六年级学生去宾馆里开房。然后给其中一人两千块钱。校长已经被判刑。我去那里找线索,因为我怀疑,其中一个女孩是组织者,她只有13岁,但她可能是一个组织者,她有计划地把同学们卖给官员和商人。
我在学校门口找家长聊,在十字路口找卖槟郎的小贩聊,跟踪小学生找到他们的家庭。我在他们家门口站着,看他们一家吃午饭,说说笑笑,女孩是那种聪明世故的孩子,会讲话,会看脸色,她知道怎么伤害人。她在学校里能让别人既喜欢她又怕她。吃完饭后,他父亲戴着墨镜骑着摩托去工程队上班。他穿着黄色的椰树衬衫,在工地上飞扬跋扈。然后他独自一人走到一堆钢筋上,坐着抽着烟,我走过去想说明来意。快到跟前时,他看了我一眼,那一眼就够了,我已经得到了他脑子里想的东西,那是一种野狗一样的眼神。我走过他身边,远远离开了工地,我不想再了解他们的生活。那是痛苦,非常低级的痛苦,是一种畜生一样的痛苦。
然后我去了海边,在那里游泳,潜水,晒太阳。为的是让自己开心,接受这个世界的实情。接受这些新闻就像风景一样存在,坏事就像好事一样是事实,孩子和蒲公英一样在世界上努力生存。
你挖掘那条新闻没有意义,在国内也没法发表。喜喜说。
我写的都没法发表,我不发表它们,但我很喜欢写这些新闻。我叫它们私新闻。
留下来一段沉默,我们笑了笑。
我知道你为什么说这些。喜喜说。你们还是在对抗这个时代,你们还在维护过去的时代,现在的年轻人不需要你们那一套道理了。
现在的年轻人也要消失。我说。而且一事无成。
丽丽在旁边写邮件,噼里啪啦打着键盘。天台上的聚会散伙后她才抬起头来调侃一句:你很喜欢90后啊!
我用食指划着下巴:亲爱的,我烦他们,我想改掉这个毛病,但每次都被这个毛病压倒了。他们也真够招人烦的。
背后说人家不好吧。
是的。等一会儿她会见到一个英国小伙,说今天她在酒店里见到了两个中国傻逼
丽丽在电脑上检查邮件,有一封让她魂不守舍,噼啪地打了一阵回复邮件,然后回车,扣上笔记本:“我们两个傻逼干嘛还坐在这里,阿格拉还有什么玩的吗?”
“阿格拉堡。”
“又是堡?!”
“去吗?”
对得了古堡厌烦症的游客而言,阿格拉堡令人着迷的只有一处,一个白色的小窗。这是老帝王的幽禁之处。这位老人年轻时因为篡夺父亲的王位而被追杀,后来儿子篡夺了他的王位,他修建的宏伟建筑正好成了他的牢笼,他的泰姬陵,在眼前时时提醒他的痛苦。如今游客们纷纷挤到这个玉石窗里,扶着栅栏向外张望,泰姬陵在灌木丛般的楼群里像一株兰花。真正摄人心魄的,是整幅画面:伸展在地平面上的无边房屋,你能够看到这片阿格拉老屋呈现的纵深感,一代人又一代人在那里繁衍,渴望把房屋、技能和文明交给下一代,一代人的智力刚刚成熟,就被新一代人推倒重建,人类的大坑挖挖补补,破败不堪。历史没有终结,历史就没有迈开步子。
阿格拉堡和德里的红堡很相像,我们就坐在阿格拉堡的一个小花园里歇息,绿茵茵的草坪,走过来一家印度人,丈夫突然伸出胳膊,把一个2岁的小娃娃塞给我,我抱着漂亮的小孩和丽丽靠在一起,由他给我们来了一张合影。丽丽抱着孩子又来了一张。
谢谢!
谢谢你!两拨人欢乐地笑着。
看着他们离去,我说,养一个印度小孩感觉很不错。你觉得呢?
看上去没有中国孩子那么多毛病。
上世纪90年代,有人指出中国经济的特点是空心化,城市里出现了很多高楼、大马路,华丽的写字楼,民生却有恶化的趋势,教育、医疗、粮食、环境成为了严重的负担。有人提出了中国崩溃论。然而像样的崩溃并未发生,运转了很长一段时间后,繁华的外表更为繁华。社会利用了一套拆东补西的循环策略:拆迁卖楼;挖坑填路;旧药换上新包装;老月饼打碎再塑性;三聚氰胺代替了蛋白质;再加上膨大剂、激素、玻璃幕墙、整容手术、雅黑字体、开曼群岛的中资公司的洋名称、虚构的财务报表。实质价值不免被一次次掏空,贴补到包装上。以前感冒了,人们一次吃一片药,现在人们得吃6片。虚荣的风景引起了精神上的反应,文化也堕入了空心化的进程。这一进程以2001年的《卖拐》小品为标志,赵本山在2001年春节联欢晚会上,在全体中国人惊愕的掌声里,把一双拐杖卖给了双腿健全的范伟。这个节目过目难忘,恐怕是漫长昏乱的文化教育里最清晰最有价值的一堂课,年轻人后来居上,出生于90年代的创业者,洗掉了一身土气,穿着铅笔裤,脑门两侧削得平坦如,舞弄着娘炮般的小胳膊,用英文和ppt站在真人秀舞台上,给长辈和同龄人讲着价值观,他们用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,他们抢过了人生导师的面具,虚构自己的成功,自己把自己推向神坛,有人说他们更为自私更为精致(一群精致的利己主义者——钱理群)这一点毫无疑问是看错了,其实他们更为野蛮更为厚颜无耻。他们标榜着“诗和远方”,需要跪的时候跪,需要舔得时候舔,骄横时骄横、凶残时凶残。叫亲的时候楚楚可怜,卖老的时候。这群娃娃脸本质上是群老东西,是中国人在今日的土壤中炼成了妖精。他们嘴里全是胡扯。如今的文化全是一群年纪不大的老怪物在胡扯。
这是上一代人种下的果实。他们的60年代的父母亲,在几次社会运动的席卷下,一辈子需要都学习互相猜忌、装模作样、逞凶斗狠、唯利是图的本领,并且把这些习性留给了他们的独子。读了书的新一代,为这套生存方式添加了一切可以装饰的东西。
我还想到了70年代我的朋友们,我那些叫得上名字的朋友,这一代人在道德感和现实感中挣扎,进行了半辈子的冲突,在他们步入中年得到了有关智慧有关平衡时,这代人令人惊异地沉默无言,他们对理想的信念消失殆尽,因而他们自己也几近消失。
我们坐在台阶上,享受着一种乐趣:看着漫步城堡的世界各地的年轻人。欣赏他们的优雅从容、爽朗真诚。只要朝他们看一眼,就会得到真诚温暖的微笑。在这种精神风景里,我们或许渴望得到越来越透明,越来越真实的姿态,能够融入生活。
我还在想那个女孩。你觉得是我不够宽容吗?我问丽丽。
不是宽容的问题。丽丽说。我们这几代中国人都不舒展,都难以真诚示人。
她在装坏,你在装好。其实她也不坏,你也不好。
那我坏吗?
这不是重点,关键是你们都在装。
你呢?
我不是也在装吗?我忙着发邮件,但我应该搁下邮件热情迎接一个陌生人。
这就是我们的历史?前三十年装老实,后三十年装混球,装是居家旅行、杀人灭口的必备良药。
这种反省伤害了我们,侵蚀了我们的精力。照应在阿格拉的风物上,令人心神疲惫:阿格拉是一个过度性的城市,既未成为现代化城市,也不再是传统的印度。它确实和一个中国小城镇很像,灰土中的肯德基,半拉子高楼大厦,脾气焦躁的居民和外来人口,挤在很多自行车中间的黑色奔驰,历史文物为了卖给游客而过度修饰,显得又新又假。我们不喜欢这里,离开阿格拉堡后,把剩下的半天时间扔在了一个火车站附近的甜品店里,我们脱掉了外套,歪倒在塑料椅里,在那里喝咖啡、用免费的wifi发照片。这一下午因为毫无价值而拉得漫长,脑袋昏昏沉沉,眼角里三个充电器为三个电子设备静静地充着电,小红光一闪一闪,突然,我为一个噩梦惊醒过来,瞬间就遗忘了梦中的情节,只有自己的脚趾还在梦里发抖。丽丽在一动不动地看书,时间只过去了五分之一,我去买了两杯蓝莓酸奶,回来时看到我们东倒西歪的行李,拉开的衣服、电线、书籍和票据,我想到了沙发客,我们现在就是沙发客,带着一股迫切想离开一个地方去往下一个地方的躁动和飘泊感。我看了看时间,希望马上就能登上开往斋普尔的火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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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湘鹏
作家、艺术评论家、绘本插画家。
曾就职《21世纪商业评论》《华夏时报》。从事文学和绘本艺术创作。
著有小说《创造性之爱》《头戴内裤的人》《中国人眼里的中国》《迷失印度》
绘本作品《重生》《来自星星的你》《工作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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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私人小说定制”
浪漫史、革命史、荒淫史、
奋斗史血泪史、发财致富黑道史。
你的历史才是历史,你的材料才是猛料。
找我写私人小说,我是陈湘鹏,互联网私人小说创始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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